6 May 2006

想像洛杉磯


對於一個你未曾踏足的城市,你可以如何想像她?從文學、電影、繪畫、音樂、報章雜誌、網絡中,我們可以多真實地「看」一個城市?

聽到「洛杉磯」這三個字,我腦中呈現的是八十年代的電視廣告。那時香港正值經濟豐收期,高檔消費品成為身份象徵。電視上看到的是一個浮華世界,名酒、香煙、跑車、名表…… 印象最深刻的是,洋女人在機場悶悶不樂,洋男人百般遷就,女人改變主意,說要去羅馬,男人亮出一張運通卡,女人笑逐顏開,背景音樂響起︰「All the sunshine in your hands…美國xx,一卡在手,世界通行﹗」不知為甚麼,在我的小腦袋裡,這一切和美國洛杉磯畫上了等號。可能認識洛杉磯的人都會告訴我,這是個美麗的誤會。

與這座城市的第二次「邂逅」,是1994年轟動世界的O.J. Simpson一案。那時我剛好為應付公開試而吃力地啃著莎士比亞的《Othello》,黑人將軍Othello誤信讒言,妒嫉火中燒,最後殺死英俊的白人手下和心愛的白人妻子。幾百年前的故事情節在二十世紀末的洛杉磯上演真人版
黑人球星Simpson懷疑其白人前妻Nicole Brown與當時薄有名氣的荷里活男演員Ronald Goldman有染,有人在愛恨交纒中將兩人殺害。當我讚嘆著莎翁的魔力時,我發現原來這座大家口中的City of Angels並未得到天使的眷顧,在荷里活和迪士尼的夢幻熣燦背後,隱藏的是一個罪惡之城。1997年因« 幕後嫌疑犯 (L.A. Confidential) »一片而認識其原作者James Ellroy。洛杉磯出生的Ellroy寫了一系列關於洛杉磯罪案的文學報告,作品 « My Dark Place » (圖一)便是以其母Jean Ellroy於1958年被姦殺而至今仍無法破解的案件為背景,1994年作者嚐試與當年的偵探再次翻查案件,揭開的舊檔案中,一宗宗的連環姦殺案在這個黑暗之城重演著,令人膽戰心驚。

要數洛杉磯的連環殺手,不可不提由Charles Milles Manson組成的殺人家族 Charles Manson’s Family。這名失意於流行樂壇的癮君子,聲稱於六、七十年代殺害了三十五個無辜的受害者,其中最著名的是導演Roman
Polanski (« The Pianist» 2002) 的妻子Sharon Tate。有趣的地方是,Manson 於1970出唱片«Lie : The Love & Terror Cult » (圖二) 來籌錢打官司,其中還收錄了他為Beach Boys寫的« Cease To Exist»一曲。如果我們暫且忘記他的過去,靜聽他的音樂,你會發現一個蠻有才華的人。而Manson及其家族成員,人人能文能「武」,在網路上可找到他們創作的詩、畫和散文、小說等作品。Manson雖終生囚於鐵牢,但他每年收到近六萬封的fans信,無數為他而設的網站,他就是流行文化的Evil Cult,代表對社會的叛離和反擊。對我來說,Manson並不可怕,他只是這個極端城市的最極端化身。在這個urban legend的最佳背景裡,流行文化、 前衛藝術、毒品罪惡各種張力正同時間拉扯著洛杉磯人。美酒香水中夾雜著血的腥味,夢工場的鎂光燈照不及的角落,一具具棄屍正腐爛發臭;陽光從棕櫚樹間折射出洛杉磯人內心深處的不安。

這種不安和社會階層的互相碰撞又在Alison Lurie的
小說«The Nowhere City » (圖三) 中表現得最透徹。去年在教授的介紹下閱讀這本書,也是這本書立體地把洛杉磯的都市面貌展現在我眼前,我忍不住要打開google map,十秒間從外太空 “zoom”入洛杉磯,看到了,看見洛杉磯了。書的名字充分體現洛杉磯態度︰「不為過去、不為將來,只要here & now」,William Whyte稱之為「當代主義」,Ortega則指為「野蠻主義」。由東岸移居洛杉磯的Paul和妻子Katherine視這座城市為借宿地,哈佛歷史學家Paul受聘為某企業寫歷史,對於一個沒有歷史感的城市,他的稿件最後只有付諸流水。Katherine在UCLA工作時捲入了心理學家Izm及他荷里活小明星妻子的三角關係中,而Paul因碰上在咖啡廳兼職的beatnik畫家Ceci而走進了洛杉磯的另一個世界Venice。六十年代的Venice是beatnik(或稱Beat Generation)[1]作家、詩人、藝術家、爵士樂手和毒品的集散地。這些藝術家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把收藏家和畫廊視為糞土,作品只在朋友間展示或相贈,晚上則在爵士樂和毒品中渡過。當時的幾間畫廊,如於1962年為Andy Warhol舉行首次個展的Ferus Gallery,亦只屬半商性質。小說中的beatnik代言人Ceci說,不為錢作畫,情願當侍應,她的前夫Walter Wong (罕有地在外國文學中碰到中國人)是哲學家,屬Venice「對抗文化」的一份子,他則選擇在比華利山為名流們洗窗,順手做點小高買。女詩人Philomene Long曾這樣形容Venice︰「如果美國是一塊大餐布,你拿起一角,搖一搖,食物殘渣都掉到Venice來了」。然而就是從這個最混濁的地方開始,洛杉磯成為了美國第二個文化藝術重鎮。

最近,我的雙眼從巴黎跨越大西洋,再次遇上洛杉磯。我嚐試透過龐畢度中心的大型展覽 «洛杉磯 (1955 – 1985) 一個藝術之都的誕生» 來認識這個城市,最後我發現,原來我以前在書中、電影中、報紙上,以至google map裡「看」到的洛杉磯,正鬼影幢幢地浮現在這350多件作品中。 上世紀五十年代是洛杉磯經濟和文化的起飛期。當紐約藝術家正認真思索著美學、傳統、藝術的意義等大道理時,洛杉磯的藝術家就顯得反規條、不買藝術史的賬。他們自視為世界邊緣藝術,挑不起任何歷史或美學重擔。但在這種真空下,他們的創意更見澎湃,由五十年
代的拼貼藝術、六十年代的L. A. Pop、Minimalism、光與空間至七十年代的概念藝術、行為藝術和女權運動等,前衛藝術運動一浪接一浪地從洛杉磯激起,由Venice滾滾直衝向東岸,加州陽光灑滿遍地。洛杉磯好不寂寞。

在洛杉磯藝術界,Ed Ruscha (b. 1937)是最典型的一位Pop art人物,最廣為傳曉的作品有Back of Hollywood (圖四) 和 20th Century Fox。其另一作品The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n Fire (圖五) 是於1965年應博物館開幕之邀而做的作品,畫面鉅細無遺地繪畫出LACMA,左角則出現「火燒後欄」的景象,藝術家幽了LACMA一默,在其開幕上質疑當代美術館的建制和存在價值,在批判社會精英文化的同時,讓人想起了當年在黑人貧民區Watts引發的洛杉磯暴動。六十年代洛杉磯的汽車業、太空工業發展迅速,用於汽車、滑浪板上光滑鮮艷的高科技工業物料亦為藝術家帶來創作靈感,成為了「L.A. Look」(或稱為Finish Fetish)的藝術風格,畫筆的痕跡、畫家的指模全都消失了,取代的是高度工業感的抛光效果,如Billy Al Bengston (圖六) 及Craig Kauffman(圖七 / 左圖)的作品。部份「L.A. Look」藝術家後來專注研究光線和物品的關係,形成了light and space一派,最著名的為Robert Irwin的disc光學折射作品(圖八)。

洛杉磯當代藝術的興起與其多首藝術學院有密切的關係,如最早的Otis、著名的CalArts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及UCLA等。這幾所藝術學院領導著七十年代的藝術發展,催生了概念藝術、行為藝術及女權藝術等運動。John Baldessari為CalArt
s的老師,他引介了多位概念藝術家如Douglas Heubler及Michael Asher到學院教授,形成了一股洛杉磯概念風潮。他在錄像作品I am Making Art (1985) (圖九)中,直立在攝影機前十八分鐘,僅以雙手作伸展運動,而口中不斷重複「I am Making Art」。另一較早期作品Teaching a Plant the Alphabet (1972) 是重複為植物及觀眾誦讀字母,I Will Not Make Any More Boring Art (1971) 的三十分鐘錄像中,藝術家一遍又一遍地罰抄著「I Will Not Make Any More Boring Art」。Baldessari的概念藝術將所有創作變得荒誕無稽,同時挑戰我們的「認知」能力。另一邊厢,女權主義者Judy Chicago亦於CalArts引入女權藝術課程及創作,作品The Dinner Party (1974) (圖十、十一) 以四十八尺長的三角形餐桌建構一晚宴,綴以細緻的蝴蝶圖案的瓷器、織布等女性化物品,以傳統歌頌男性的氣魄來宣揚世上39位女權分子的貢獻。

縱然城內火光熊熊,無可否認的是洛杉磯畢竟只是美國的第二城市,處處屈居紐約之下,國際間對她的藝術認識就更模糊。而我對於這座面積一千二百平方公里、人口接近四百萬(其中一百三十萬人屬移民人口)的多元城市,至今還未曾近距離接觸,對她的認識依然是想像。

[1] Beat generation 一詞首先由Jack Kerouac於1948年提出,帶有較為正面的「on the beat」的時代形象。Herb Caen於1958年改為Beatnik,對應1957年冷戰期間前蘇聯製造的第一枚人造衞星「Sputnik 一號」及當時美國反共產主義的McCarthy政治。Beatnik代表一股對抗主流文化的力量,他們鄙視物質生活而注重個人精神修行,六十年代的Pink Floyd及The Beatles的音樂亦帶有beatnik的影子,後來的嬉皮族亦深受它的影響。

Photo Courtesy:
Centre Pompidou, Paris &
http://en.wikipedia.org
部份圖片鳴謝︰法國龐畢度中心 及
http://en.wikipedia.org


Captions:
Skyline of L.A.

(圖一) James Ellroy, My Dark Place (New York: Vintage, 1996)
(圖二) Charles Manson, Lie: The Love & Terror Cult $15.98
(圖三) Alison Lurie, The Nowhere City (NY: Owl Books, 1997)
(圖四) Edward Ruscha, Back of Hollywood, 1977 Musée d’art contemporain, Lyon © Edward Ruscha © Photo Blaise Adilon
(圖五) Ed Ruscha, The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n Fire, 1965-1968 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
(圖六) Billy Al Bengston, Busby, 1963 油料、聚合體及油漆、纖維版 Courtesy Chevron Gallery, Irvin, Californie © Billy Al. Bengston
(圖七) Craig Kauffman, Untitled Wall Relief, 1967, 力克、壓克力及樹脂玻璃,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
(圖八) Robert Irwin, Untitled, 1967-1968 Coll. Centre Pompidou, Mnam © Adagp, Paris 2006 © Ph. Craig Kauffman © 2006 Museum Associates/LACMA John Baldessari, I will not make any more boring art Video, (32:21) 1971
(圖九) John Baldessari, I Am Making Art,1985Video (18:46)
(圖十) Judy Chicago, The Dinner Party, (1974 – 79)
(圖十一) The Dinner Party featuring the Ishtar and Kali Placesettings © Judy Chicago - Photo © Donald Woodma

2 comments:

Dilly Dally said...

雖然妳未曾親身到過洛杉磯,但對此地卻有如此豐富深刻的想像,實在值得欣賞。

我對洛杉磯的藝術文化概況著實認識不深,無從評價,不過我卻對此地有著複雜的感覺。

我在十多年前,發生O.J. Simpson案年之後到過洛杉磯。感覺這個城市極度空虛,她的downtown幽暗冷漠,除了虛偽的(請恕我這樣形容)廸士尼樂園、星光大道和環球片場外,就是毫不自然的比華利山和Santa Monica。

當時不幸地獨自流落洛杉磯街頭,正需要尋求協助,當地人要不就是坐在車裡馬上關閉門窗,生怕這名中國女子要向他們做些什麼,要不就是走在街上搖搖頭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終於遇上肯出手相助的黑人,實際亦只是向你要錢。十多年前的洛杉磯就是這樣,人車怱怱,沒有人願意肯停下來,表示一丁點基本的關心。

可能,就是在這種氛圍下發展出來的藝術才能別豎一格。

那麼三藩市的藝術又如何?三藩市給我的感覺很巴黎。至少那裡風光如畫,人人笑意盈盈。

Anonymous said...

我今個週六去看相呢,是第一次,不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