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December 2005

展出達達

原文刊載於《藝術地圖》2006年2月號

DADA
2005年10月5日至2006年1月9日
龐畢度中心一號展覽館
策展人︰Laurent Le Bon
http://www.centrepompidou.fr/Pompidou/Accueil.nsf/tunnel?OpenForm

1917年,Duchamp在一小便器簽上R. Mutt的名字,並為其題名為《噴泉》,提交到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參展。作品被拒絕展出,Duchamp便在《The Blind Man》雜誌上為小便器辯護。他指,藝術家「選擇」了它,它便不再是一件器皿,而被提昇為藝術品。這個耳熟能詳的小故事展開了近百年來的「杜尚難題」一當代藝術公案──何為藝術?

如果將Duchamp的「反藝術」放在歷史上看,藝術在經歷了數千年的發展演變,由原始至成熟至超越,其自身是否已內部瓦解?藝術的概念是否已耗盡了,即將出現的任何現象都不再有意義?藝術是否已死?這些問題是今天當代藝術的關注,其源頭卻始於二十世紀初的一股挑戰傳統價值觀的藝術運動 ── 達達主義 (Dadaism)。

達達運動起源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戰爭的殘暴及非理性否定了人類的文明,給當時的藝術家帶來了很大的衝擊及反思。一批流亡蘇黎世的年輕藝術家及詩人於Cabaret Voltaire咖啡廳成立達達派,同時,由Duchamp、Man Ray等人在紐約領導,發起了反戰爭、反傳統、反藝術、反美學、反建制、反理性的藝術、文學、政治運動。當中的核心人物都很年輕,如靈魂人物Tristan Tzara只有20歲、André Bréton 20歲、Louis Aragon 19歲、George Grosz 23歲、Max Ernst 25歲、Man Ray 26歲、Marchel Duchamp 29歲。

這些年青人以大膽前衛的思想,挑戰一切既定價值觀。藝術家的簽名有甚麼意義?簽上名字的物件就是藝術品?甚麼是身份?甚麼是美感?達達們經常以面具或偽裝來玩轉身份,例如Man Ray化名為Emanuel Rabinovitch拍攝的Duchamp反串女裝扮Rrose Sélavy (法文發音︰"Eros, c'est la vie", 即 "Eros is life")的一系列作品,又如Schwitters以詩中虛構人物Anna Blume自居,其他人則以藝名、匿名發表作品。他們又以生活中最不起眼的東西、垃圾作為創作對像及材料,在物件上簽上名字,幾乎毫不修飾地拿進博物館展覽,如Duchamp的《Dust Breeding》(1920)中的塵埃、《In Advance of the Broken Arm 》(1915)中的鐵鏟、Man Ray的《Moving Sculpture》(1920)中的涼衣架等。「Readymade」成為了達達們的標誌,Duchamp往往會在作品中宣告︰「藝術家的選擇令工業生產的物件脫離原來的意義並提昇為藝術品。」達達們摘下藝術的光暈(aura),同時亦給當時的藝術界投下一棵炸彈。

達達是一系列遊戲的過程及結果,達達們是拒絕長大、拒絕妥協的大頑童,套用今天的術語,即所謂「kidult」。「達達」這個名字的來源,也是一個遊戲,它是打開字典,用刀一指,哪個就哪個的傑作,一切都是來得隨意和富冒險精神。是以,下象棋成為了Duchamp及Man Ray的思考方式和創作靈感,他們的棋局記錄、棋盤照片,甚至下過的棋,統統成為了藝術品。詩人/藝術家Tzara的《Manifeste sur l'amour faible et l'armour amer》更加體現了這種隨機式。Tzara教大家寫一首達達詩,首先,從報紙剪下一篇文章,小心地把每個字剪開,把單字放進袋子裡,一個一個抽出,誠實地按次序抄下,加上標點,就成為一首達達詩。這種完全機遇性的遊戲,把傳統文學的價值化為零,甚麼是文學?甚麼是教育?甚麼是學院?甚麼是體制?缺乏意識、純機遇及遊戲性質的創作方式直指達達主義的中心︰沒有動機、沒有理性分析的創作概念正是他們要宣示的動機與分析。

甚麼是繪畫?這是達達們的另一個質詢。某某藝術家在件品上簽了名字,那件物件就有市場價值,那如果在一張畫布上,每個藝術家畫一筆,砌成一件作品,那它還有市場價值嗎?這是達達作品中最為吊詭的一件,即Francis Picabia的《L'oeil Cacodylate》(1921),「拼貼」成為了達達的另一表現模式。另一極具爭議的作品,便是Duchamp為Mona Lisa加上兩撇鬍子的《L.H.O.O.Q》(1919),很多人看過這個作品,但作品的名字卻不是人人說得清。「L.H.O.O.Q」以法文諗起來是「Elle a chaud au cul」,即「she is horny」的意思。作品展出時當然被衛道之士群起而攻之,或許時至今日斥其為「忤逆」的還大有人在。

對於達達來說,作品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概念和過程,他們沒有打算要為後人留下甚麼,亦不在意歷史的評價,因為他們的出現就是為了批判歷史。對於這樣一個反建制、反系統的藝術思潮,今天我們再次將它梳理、歸納進歷史版圖,以至要展出達達,是否自相矛盾、徒勞無功?2005年龐畢度中心的重點展覽節目「DADA」便嘗試回答這個問題。這個有史以來最大型、最全面的一次達達展覽,可說是為達達進行大平反。歷史對達達的爭議還未停止,有人說他們是藝術史上的劣童,有人說他們是二十世紀前衛藝術的先驅,肯定的一點是達達的餘震今天還在抽動著每一個當代藝術家的神經。

佔地二千二百平方米的一號展覽館,被劃分為四十多個約三十平分米的小房間,每個房間展出一個主題(如右圖)。這個展覽建築設計者為Daniel Buren,他在《Le Musée qui n'existait pas展覽》(龐畢度,2002)時設計了這個展出方案,雖然最他沒有用這個設計,但據聞,他還擁有這個展覽設計的版權。這個貌似棋盤的設計圖和達達主義不謀而合。每個房間都有四個進出口,參觀者每到一房間便有四個可能性,大家可以隨意選擇方向及路線圖,充分反映了達達們的隨意的遊戲精神。房間的次序沒有主線可依,有的以城市、有的以題材、有的以藝術家、有的以媒介、有的則以時期來劃分。所以,任由你怎樣穿插、怎樣左轉右轉,你總能找到一個「看」的方法。問題,這個像棋盤的設計和下棋一樣難,往往令參觀者猶如進入迷宮,不斷轉圈。

展覽共出了二千多件作品,是最完整的一次達達展。當中很多是未曾展出過的手稿,如達達們之間的通訊、創作詩文的原稿、達達們的照片記錄等。一進入展覽館的第一個房間,左手邊是有關達達主義的簡介,右手邊是數十幅照片,彷如劇本或電影的開頭,先由角色向觀眾打個照面。這些相片,大部份是Man Ray拍攝的,從當中頑皮搞笑的造型,你幾乎可於想像,這些照片和大家的生活照沒甚分別,都是達達們聚集、談天、下棋時的記錄。其中一個房間展出了Tzara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時準備出版的《Dadaglobe – 達達作品全集》手稿,Tzara計劃出版全球所有與達達有關或受達達影響下創作的詩、文及藝術作品。可惜這本達達全集從來沒有出現過。另一個房間「Dada-Messe」則重建了1920年在柏林Otto Burchard Gallery舉行的「第一屆國際達達展」的部份場景。

展覽亦再次重申了達達主義為現代前衛藝術之始,超現實主義及純抽像主義早是數位達達藝術家的創作方向,如Max Ernst早在「超現實主義」這名堂出現前,即達達時期已創作了多件富超現實精神的作品,如《Aquis submerses》(1919)及《Deux enfants sont menacés par un rossignol》(1924)。

展覽畫冊更令人印象深刻,1,024頁的畫冊猶如年鑑般地收錄了二千多件作品及二百五十篇評論文章。由「A」至「Z」的排列方式與展覽的分題方式互相呼應,多條主線出發,以不同題材、城市、藝術家、時期等入題;結果是︰找不到展覽介紹?喔,請揭至第514頁。幸好紙張選用了約52gsm的薄紙,質感和顏色接近達達們印製的二十年代的報紙。

這個展覽未能釐清的一點是達達們的反叛和抗衡精神。如果說,達達的作品對藝術以至整個藝術體系有極重的譏諷和調侃玩味,那今天我們再次將達達的作品鎖進展覽櫃,貼上「請勿觸摸」、「請勿拍攝」的字句,甚或這些作品都已成為各大博物館爭相高價購入的「館藏」時,那達達們現在要說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達達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後期開始衰落,但沒有正式的結束年份。其短短十多年的生命燃燒得精彩無比,綻放的光彩至今依然刺目,達達們提出的尖銳而徹底的問題使我們無從迴避。可以說,現代或當代藝術的每一個派系或運動,都是達達的延申或變奏。這亦是Bréton的宣判︰「基本上,達達之後,我們甚麼都沒有做過」﹗


Photo Credits:
Pic 1: Marcel Duchamp Fountain 1917/1964. Readymade: porcelain urinal. 23.5 x 18 cm, hight 60 cm. Private collection
Pic 2: Marcel Duchamp Reproduction of L.H.O.O.Q. 1919. from Box in a Valise. Readymade: pencil on a reproduction of the Mona Lisa. 19.7 x 12.4 cm. The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Philadelphia, PA, USA.

Pic 3: Man Ray (Emanuel Rabinovitch) Duchamp as Rrose Selavy 1919 - 1921

Pic 4: Marcel Duchamp In Advance of the Broken Arm. 1915. Readymade: show shovel, wood and galvanized iron. 121.3 cm. 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 New Haven, CT, USA.
Pic 5: Max Ernst, Ein Kupferblech, 1919-1920, collage with gouache and pencil on paper

3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個展好正喎!好想看呢!
你介紹得甘生動,更加想去!

Anonymous said...

這篇文章寫得很不錯喔!! 加油!
sis01

dreamhunter said...

多謝多謝﹗

我會繼續努力的。滿腦子都是寫文章的題材,我想這是身處一個新環境時的curiosity 及 alertness,與此同時,巴黎給予我安全的感覺,是她讓我安靜下來,打開自己,感受身邊的人和事。這是我喜歡巴黎的主要原因。

to david,
個blog後面有些關於建築的文章,或者你會有興趣的。

to sis01,
你甚麼時候製作你的blog呀?

sel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