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November 2009

嚴培明 – 專訪

InitiArt Magazine

嚴培明,中國最有才華的油畫家之一,以一系列黑色碳熏質感人物肖像享譽藝術界。八十年代他遠赴歐洲,現定居第戎。嚴培明畫藝獨特,筆觸鋒利而細微,遠觀如同一氣呵成。他的作品通常尺寸巨大,黑白構圖中凸現紋理細膩的質感。今天,我們與嚴培明閒話家常,當然還有藝術。



丁 – 丁燕燕 (Initiart Magazine)
嚴 – 嚴培明


丁︰你在巴黎和Dijon 的兩個畫室是怎樣運作的?

嚴︰巴黎的畫室現在很少去,我還是比較喜歡在這裡工作,這個畫室已十三年了,很安靜。藝術家的工作一定會跟他的環境而有所改變。

丁︰Dijon這個地方感覺如何?

嚴︰很多藝術家都住在巴黎,我這人比較安靜,不需要住在羅浮宮或龐畢度隔壁,我覺得這裡挺好的。

丁︰這裡畢竟是藝術外圍,不會很寂寞嗎?

嚴︰我這人就是個很寂寞的人,那也無所謂,整天就是跑到畫室來。有甚麼事情我也可以很快地跑到巴黎去,火車只需要一個半小時。

丁︰為什麼到Dijon?

嚴︰那時候是學生時代,剛到法國時,他們叫我到Dijon 這一家語言學校學法語,後來就在這裡的美院學美術,畢業後跟幾個同學一起租了畫室,開始安定下來,畫畫也做了些展覽。

丁︰是甚麼動力把你帶到法國來的?

嚴︰到法國就是想畫畫。那是1980年,我剛二十歲,國內也剛開放,我是第一批出來,比所有藝術家都早,而且是最年輕的一個。因為那時候在國內的環境氣候… 對於一個想學藝術的人,你會想像法國就是一個藝術殿堂,很多想像,很多期待,理論、展覽、氣候、生態等都不一樣。就像你,為什麼你要跑到法國來?就是一個冒險家的生活。

丁︰出國前已然開始畫畫了嗎?

嚴︰我高中畢業後就出來了,沒有在國內上過美院,正式的藝術教育是從法國開始的。之前都是跟大家,都是自學的。

丁︰有學過國畫嗎?

嚴︰有學過一點,出國前學了五個月。

丁︰為什麼出國前跑去學國畫呢?

嚴︰因為出國的話,對這種東西應該有點掌握。

丁︰用得著嗎?

嚴︰應該沒有。但我這幾年有開始畫了很多水彩作品,都是黑白的,很大的作品。

丁︰剛來的時候心態、感覺是怎樣?

嚴︰我們這一代人,剛出來的時候都是要靠自己養活自己,自存自力,有能力的就留下來,沒能力的,就回去。

丁︰那你是怎樣生活的?

嚴︰半工半讀,和大家一樣。在一家中餐廳打工。現在餐館還在,但老闆換了。

丁︰剛到法國時,最大的衝擊是甚麼?

嚴︰那時候一心就想上美院,拿到文憑。美院畢業後,最大的動力就是要找到一個工作室,找到了工作室,就在那裡畫畫,畫了一些畫後就找機會辦展覽。就說,每個階段都會有不同的激情,都是一步步來的。

丁︰那時候接觸到的,跟在國內時的藝術認知應該很不一樣。

嚴︰我接觸的全部都是歐洲的藝術圈子,這裡也有一個藝術中心,展出很多美國、德國的藝術家,在巴黎也接觸到很多新藝術。

丁︰最好的藝術家朋友有些甚麼人?

嚴︰剛來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到八十年代末黃永砅、楊詰蒼他們來了,就跟他們交往密切。在這以前,都是一些歐洲人。

丁︰例如呢?

嚴︰我跟Daniel Buren是很好的朋友,還有Sarkis,Bernard Frize、Olivier Mosset等都是我很好的朋友,現在大家都很忙。

丁︰三十年前大家都很在拼出頭……

嚴︰他們都已經出頭了。那時我是剛剛起步,Buren是我88年時在巴黎的l'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en arts plastiques de Paris進修時的老師。

丁︰第一個展覽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發生的?

嚴︰第一個比較像樣的展覽是88年在Musée d’Art Moderne de la ville de Paris的一個群展 « Ateliers 88 »,之前都是在Dijon附近的展覽,我完全是以農村包圍城市的。哈哈哈…… 後來是91年在巴黎Anne de Villepoix 畫廊裡舉行的個展,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比較順利。中間有換過一家畫廊,叫Galerie Durand-Dessert,八十年代很有名的畫廊,後來關閉了。因為他對藝術家不感興趣,搞當代藝術家但不喜歡跟藝術家打交道的話,就不可能辦下去的。我現在合作的畫廊就只有兩家,一個是意大利畫廊,一個是美國畫廊,兩個畫廊已經夠了。以前有七、八家畫廊,很累的。現在比較安靜下來。

肖像

丁︰你是一直畫肖像的嗎?

嚴︰是,我在中國時就是開始畫肖像的,一般中國人學畫畫都是從肖像開始,素描、油畫、石膏。

丁︰選擇畫肖像是不是因為人對你來說特別有感覺?

嚴︰為藝術永遠面對著人,肖像就是一面鏡子,它會反射一些東西給我們的。我的作品求遠是以人為主的,是最基本的東西。你叫我去畫抽像畫,我是畫不來的,我對人比較感興趣。

丁︰這是一次畫畢卡索嗎?為什麼要畫畢卡索?

嚴︰對,第一次畫Picasso。畢卡索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這也是我想開始的一個新系列,一個關於藝術家的系列。兩年前我有畫過Giacometti,也畫了一些自畫像,我也是藝術家,還有Olivier Mosset。

丁︰我跟Olivier Mosset不是太熟悉,但我記得他整天笑哈哈,這個表情我從來沒有見過。

嚴︰我畫的時候肯定會改變一下,把他憂鬱的一面畫出來。

丁︰為甚麼?

嚴︰悲哀一點比較有趣。

丁︰為什麼要挑選畢卡索的這個圖像呢?它有甚麼特別喜引你的地方?

嚴︰這是六十年代末的畢卡索,這是我看這的一些畢卡索的紀錄片,它是一本雜誌的面封,我把它放在一邊,放了幾個月,看著看著,就有感覺。

丁︰他的眼神很凌厲,嘴角又是欲言又止的。

嚴︰畢卡索是一個很狡猾的藝術家。

丁︰相對Matisse,你還是比較喜歡畢卡索?

嚴︰對,畢卡索他有一種鬥牛士的精神。Matisse 完全是很優雅,很法國,構圖、筆觸很講究,用色很鮮艷,很理智的,對比色,甚麼的。畢卡索他是不在乎這些的,他是隨心所欲,他的用色也是一畫就上去了,不講究的。

丁︰你的顏色和筆觸就是你風格上最大的特色,一看就知道是你的。

嚴︰對。因為如果你沒有自己的想法的話,你很難形成自己的東西。

丁︰接下來還會畫誰呢?

嚴︰還不知道。可能會畫自己。

丁︰畫自己有甚麼感覺?

嚴︰藝術家永遠是自戀的,自畫像也是一個永恆的主題。我想大部份畫家都畫過自己。

丁︰畫自己時有沒有一種自我审視、自我批判的精神?

嚴︰我的自畫像一般都是比較悲慘,比較沉默,也有點驕傲。

丁︰在羅浮宮的展覽為什麼要畫自己想像中的遺容?

嚴︰這個題目是「蒙那麗莎的葬禮」,蒙那麗莎是西方藝術的一個典型的肖像,我想透過她變成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父親和兒子的關係,從藝術史的故事,我的故事,再回到人類最基本的東西。

丁︰畫自己死了後的樣子呢?

嚴︰當然這永全是想像的,故事而已。而且死亡這個主題在藝術上永遠都不會錯的,不會消失的。

丁︰那父親對你來說代表了甚麼?

嚴︰我就是想透過父親和我來代表全世界的父、子關係,就是父親看到自己的兒子死亡的悲慘故事。

丁︰那母親呢?母親看見小孩的死亡,就像聖母,Pietà聖殤在西方藝術傳統裡也是一個很最重要的主題。

嚴︰聖母明年就會畫,明年有個展覽會畫聖母。

丁︰你有沒有畫過你母親?

嚴︰從來沒有。

丁︰為什麼?

嚴︰還不是時候吧。明年可能會開始畫母親。

丁︰除了蒙那麗莎外,你好像沒有畫過女人。

嚴︰有是有,不多。

丁︰會畫女藝術家嗎?

嚴︰可能會吧。

丁︰「葬禮」代表的過去,還是回到根源、回到起點?

嚴︰「葬禮」就是把蒙那麗莎埋葬了,因為她永遠是一個謎,就是死亡一樣,同是一個謎。有這麼多的人畫過蒙那麗莎,但都不是都蒙那麗莎展示在一起的,我是第一個在羅浮宮裡展示我的個人版本蒙那麗莎,所以,中間有很大區別。

丁︰那就是說,你是完全因為這個展覽才構思這些作品的。

嚴︰當然。我的每一個展覽都是新的主題、新的作品。三十年來都是這樣。

丁︰有在準備甚麼展覽嗎?

嚴︰在北京的尤倫斯藝術中心有個個展,叫「童年的風景」,十月十日就結束了。全新的作品。是北京一家醫院的小孩的肖像,他們給了我很多資料,畫在透明綢布旗子上,有三十四個孤兒,旗子立在旗竿上,還有風,在很大的場館裡隨風飄揚。

丁︰為什麼會想到用這樣的展示方式?

嚴︰這是配合空間處理,因為尤倫斯的空間很大,72米長,62米闊,十多米高,很難控制,所以想到這樣的一個方法,用一個很簡單、透明的方法,把整個尤倫斯很美的空間展示出來。

丁︰用這樣的風格畫藝術家、政治家,跟畫小孩感覺不是很不一樣嗎?

嚴︰很不一樣。我也有畫過很多小孩。每一次畫小孩,有一種感覺,就是生命的肯定,年青一代的生命。畫北京的孤兒,都是被父母抛棄的小生命,很悲慘的故事。


顏色

丁︰顏色是甚麼?

嚴︰顏色…… 我以前也曾經畫過一些顏色的,但不多。大部份都是黑白的。

丁︰為什麼呢?

嚴︰因為黑白的比較有一個自己的天地,藝術家永遠都是找尋自己的一片天地吧。黑白比較適合我的繪畫語言。人比較簡單、直接,也更真實一點。

丁︰比較接近你想表逹的情緒。

嚴︰對。

丁︰畫人像,人物的真實性比較重要,然後顏色方面的處理就可以比較簡化、抽像嗎?

嚴︰我是對簡化的東西感興趣,因為畫肖像時,除消顏色就完全變成另一樣東西,跟現實有點脫離。

丁︰你看到的世界不會是黑白的吧?

嚴︰沒有,我還沒有色盲。哈﹗

丁︰以前曾經畫過一些紅、白的作品,為什麼要用紅色而不用其他的?

嚴︰因為紅色比較強烈,是最快走進視覺,它有危險、警惕。

丁︰那你怎樣看「繪畫已經死亡」的這個說法呢?

嚴︰我想也不可能吧。因為,每個藝術家的感覺都不同,這是材料的問題。我從小就喜歡畫畫的,這是不會改變的。繪畫的誕生就是跟著人類的誕生開始,所以我認為繪畫是不可能死亡的。

丁︰你怎樣看當代藝術?

嚴︰我是很開放的,我也看很多展覽,當然攝影、錄像等都是受繪畫的影響。當代藝術五花八門,甚麼都有。以前還有甚麼流派,現在就是個人性為主,表現個人情感、興趣、媒介等。

丁︰藝術市場對你有甚麼影響?

嚴︰沒有,現在經濟危機對我本人沒有任何影響。之前也沒有,我本人對市場不太感興趣,我的生活很簡單,畫室還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就說,藝術家就要像一個藝術家。

丁︰安心地工作?

嚴︰藝術家要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東西,所需要的東西。跟市場完全是兩回事情。

丁︰有沒有估計過到目前為止,一共畫了多少作品?

嚴︰還沒有估計出來,幾百張大概有。現在的作品都有存記錄,以前的還在整理。

丁︰你記得大概是那一個時候開始擺脫了年輕藝術家的那種焦慮、不安,對自己的作品不肯定的狀態?

嚴︰我從來沒有擺脫過。我天天都在懷疑自己,思考作品,這也是個前進的動力。但當然我也是肯定自己,朝著自己的方向走。我是心情天天不好的人,比較憂鬱,我最感興趣的是人類的悲劇。

丁︰跟你的生活經驗有關嗎?

嚴︰沒甚麼吧。憂鬱比較有趣吧,我們沒有必要把故事講得美好吧,就像悲慘的電影會更刺激一點。

丁︰聽音樂嗎?

嚴︰不聽,畫室裡只有一個收音機,聽聽法國新聞。

丁︰畫畫只是一個靜思的過程。

嚴︰對。

丁︰看電影嗎?

嚴︰電影喜歡看。

丁︰特別喜歡看些甚麼電影?

嚴︰像Hitchcock,比較神秘、悲慘的電影。還有Woody Allen,他的對話很棒,很安靜,都是對話和影像。還有查別靈。

丁︰也是沒有對白。

嚴︰他的表情、技巧,他都不需要語言。在那個無聲電影時代,他要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裡,他要有能力表現聲音。

丁︰你的作品也是這樣,用沒有聲音的東西表達一種聲音。那Obama的那作品,它是表達了一種甚麼聲音?

嚴︰Obama他給世界帶來了一個很大的希望,但他也不能改變每個人的命運。他帶來一個希望而已。



嚴培明
1960年生,上海人。1981年移居法國第戎。
主要個展包括「童年的風景」(2009年、北京尤倫斯藝術中心)、「蒙那麗莎的葬禮」(2009年、巴黎羅浮宮)、「Yes」(2009年、美國三藩市)、 「嚴培明與嚴培明」(2008年、意大利Bergamo GAMeC)、「生命的記憶」(2008年、美國愛阿華州Des Moines 藝術中心)、「You maintain a sense of balance in the midst of great success」(2007年、紐約David Zwirner畫廊)、「嚴培明個展」(2007年、意大利米蘭Massimo De Carlo畫廊)、「Execution」(2006年、法國Saint-Etienne現代美術館)等。主要群展包括「畫室88」(1988年,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運動2(1991年, 蓬皮杜藝術中心)、中國前衛藝術(1993年,柏林、鹿特丹、牛津等)、威尼斯雙年展(1995年)、里昂雙年展(1997年)、光州雙年展(2000年,韓國)、上海雙年展(2000年)、釜山雙年展(2002年,韓國)等國際大展。


圖片說明
The editor with the artist, Yan Pei-Ming, in his atelier. Photo by Alon Chan.
Portraits of Picasso and Mosset. View of artist's studio. Courtesy of the artist..
Self-portrait for Monna Lisa's Funeral in the Musee du Louvre, May 2009. Courtesy of the artist
View of exhibition, The Funeral of Monna Lisa, Musee du Louvre, 2009. Courtesy of the artist.
Exhibition view, Landscape of Childhood, 2009 UCCA.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UCCA, Beijing.
Pope (2004), oil on canvas, 280 x 240 cm. Courtesy of the artist.
Obama, 2008, oil on canvas, 98.5 x 79 in.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David Zwirner in New York. © Yan Pei-Ming, ADAGP, Paris, 2008. Photo credit: André Morin
Yan Pei Ming, in front of his black and white version of Mona Lisa in Musee du Louvre, 2009. Courtesy of the art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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