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June 2008

Marc Riboud ── 中國攝影40年

文字及攝影 / 丁燕燕
相片提供 / Marc Riboud
(原文刊載於 「明日風尚」08年6月號)

引子

法國攝影家馬克˙呂布 (Marc Riboud) 從事攝影事業五十年之久,他是第一批進入拍攝現代中國的外國攝影師之一,四十年來,馬克多次往來中國,在這片廣闊的土地裡留下足跡,也為世界人們留下珍貴的影像印記。今年四月底在北京舉行的攝影展,是國內第一次較全面地展示馬克˙呂布的中國創作。展覽全視角的呈現中國的這段歷史:從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到當今的中國,通過其著作《在中國的40年攝影之旅》中精選的50多部作品,他將向我們展示一個真實的中國,一個充滿魅力的中國。

策展人Romain Degoul及Flore Sassigneux是北京大山子798的巴黎˙北京畫廊的主持人。Romain和馬克2005年在北京認識,從那時始便產生了「馬克攝影展」的念頭,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後,去年九月正式和法國領事館協談成功,展覽成為今年五月的《2008中法文化交流之春演 》的節目之一。策劃好時間,展覽同時成為了畫廊第二個空間的開幕展。


馬克˙呂布

跟馬克約好下午三點鐘在他家作訪問,我特意帶來了《明日風尚》四月號以Henri Cartier-Bresson做封面的雜誌給馬克。他興緻勃勃地指著封面照片說︰「你看,牆壁上這塗鴉人像很重要,他的鼻子、嘴唇、下巴的線條和這個打哈欠的小販是一種對應,我們叫它押韻。」押韻在馬克的作品中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元素,例如數幅八、九十年代在中國完成的作品裡,我們經常看到行人和牆壁上大型廣告的互相呼應。但必須指出,馬克的作品中,幾何構圖是很重要的一環。就以1965年攝於北京琉璃廠街的作品為例子,攝影師巧妙地利用格子狀的玻璃作為分隔線,把街外的情景井然有序地套進六個平衡的框架裡,每個格子呈現一個獨立、完整的故事,而兩邊女孩們的面向和視點又把整個畫面連繫起來。

很多人對馬克的認識,始於一張在巴黎隨處可見的明信片「鐵塔油漆匠」。這張經典作品攝於1953年,當時馬克剛好三十歲,全職從事攝影創作才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之前,出生於法國里昂的馬克是一名工程師,他十三歲開始以父親贈送的小型口袋攝影機自行創作。1951年決定轉投藝術創作後,馬克去了紐約,後來在巴黎認識了著名攝影師Henri Cartier-Bresson及Robert Capa,後來又獲兩位前輩邀請進入攝影師組織 Magnum Photo。馬克一生縱橫世界六十多個國家,中國是他造訪次數最高的國家之一。在他的工作室、書房裡,到處堆滿了一排排、一盒盒、一箱箱的相片、膠卷、底片、幻燈片等,他細心地一一編碼歸類。訪問他時,剛好是1968法國五月的四十週年紀念,馬克的作品又一次成為刊登焦點,八十五歲的老人家依然健步如飛,接受不同媒體的訪問。在工作室裡,相機旁是一堆堆相關的報章雜誌。我們在一個角落安頓下來,開始中國之旅。

第一張中國相片


在馬克發表的眾多中國攝影作品中,最早的是一張攝於1956年的人像。相片中,一個身穿黑衣寬褲的中年女人倚坐在火車座位上,梳理得貼服整齊的頭髮往後纒髻。她雙臂繞疊,頭側倚在手臂上,眼簾半垂,雙唇微張,一邊腿放鬆伸展,另一邊抬高放在扶手上,是散漫無聊,還是若有所思?陽光從她背後的車窗射進來,輕撫著她的臉頰,為她更添幾分嫵媚。攝影師拿出相機,捕捉住這份漫不經心而不可擋禦的優雅魅力。她修長的倩影畫出了相片中美妙的對角線,而輕盈的坐姿、散漫的神態,剛好和那笨重而結實的座椅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然而,當我問馬克是哪一年到中國的,他郤回答說,「1957年」。

「我去中國之前,在印度留了一年,這很重要。因為是在印度時,才有了去中國的念頭。」這又是馬克的攝影生涯中不得不提的一件事。原來,馬克於1956年11月參加了在加爾各答舉行的釋迦牟尼涅盤2500週年紀念大會。這次會議中,他認識了兩個人,一個是周恩來總理,一個是同被邀請出席的達賴喇嘛,還有班禪喇嘛。在最近的西藏事件中,這個宗教加政治的歷史性會議又被重新提起來,而對馬克來說,就更加印象深刻。馬克回憶說,最近一次跟達賴喇嘛見面,是在十年前的一次記者招待會上。而此時此刻,在馬克的工作室裡,桌上散佈著他在西藏拍攝的幻燈片。

也就是在印度,朋友告訴馬克說,中國 ── 外國人是「進不了」的。這三個字反而勾起了馬克的好奇心,因為「進不了」,所以馬克選擇走進中國。「我從印度出發到香港。因為進不了,所以,我是徒步走過當時的中、英邊界羅湖。那海關幾乎沒有人,和我一起等過境的,只有寥寥數個外國人。過關後,我在那裡找火車北上中國。」因為過關手續等問題,馬克在邊境滯留了兩、三天,當他正式進入中國國境時,是1956年12月31日。中年婦女的相片,便是在廣州的火車上拍攝的。「當年中國很窮,但很純樸、很乾淨。當我看見這個女人,我不能相信她是從一個農民家庭走出來的。儘管她的生活艱困、樸素,但她展現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尊嚴。」


中國旅程


從1956年除夕到2006年10月出席蘇州博物館新館開幕典禮的五十年間,馬克多次往來中國,每次逗留的時間總會比別人長。1957年的第一次中國之旅長達四個多月,時值嚴寒的冬天,馬克獨自跑遍了中國。他還記在北京時住在「北方飯店」,現在已拆了,他興奮地告訴我他的三輪車車夫還有一個英文名字叫「Joe」,我打趣說,搞不好他是姓「周」,周恩來的「周」﹗馬克大笑,「別打破我美麗的泡泡。」馬克友善健談、關懷、好奇、富幽默感、喜歡開懷大笑。策展人Romain Degoul 說,在他籌備是次展覽期間,不少中國藝術家對他說,「噢,馬克﹗他是我朋友﹗」的確,馬克已成為許許多多中國人的朋友。

到中國時,他總會有官方指派的翻譯員跟隨著他外出工作,他稱他們為「守護天使」。守護天使從來不直接地說這個不允許、那個不允許,只會說,「同志,該走了」。馬克自豪地說︰「幸好我比常人走得快,這就等於是我的自由了。」馬克深諳「面子」這回事,所以從不為難天使們,以免日後為難自己。訪問期間,馬克跑去找來他的寶貝,具體告訴我他是怎樣學會了「面子」這回事。那是一件未經鑑定的青銅花瓶,可能是明朝的古物,要把它帶出境必須要有允許證明。於是馬克把它帶到相關部門,兩位高級官員拿著花瓶研究了老半天不知是真是假,最後判決是,「你是我們中國的好朋友,這是一件紀念品吧。」文件發了下來,既是紀念品,真假都沒關係了,就這樣挽回了大家的面子。

馬克曾經說過,「我去王府井大街的次數比去香榭麗舍大道還要多。」王府井區的胡同對33歲的年輕攝影師充滿了迷幻和吸引力,縱然未能找到昔日衣香鬢影、搖曳生姿的場景,但漫步街頭郤驚異發現那種胡同獨有的新舊交迭,竟能那麼恰如其分的譜出歷史二重奏。一張著名的人物特寫就是在王府井大街拍的,馬克在街上偶遇這位頭帶羊毛圓邊帽子,身披白皮裘領長袍,手拿未點燃的香煙,看似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閒步的婦人。她的頸子挺直,頭抬得高高,步姿悠閒而高雅,一幅漠視眾生的高傲神態。馬克說︰「五、六十年代在街頭抽煙是年長女仕的專利,她的衣著神態,想必是一位胡同的女仕,她背後一定有很多故事。」這張作品,讓人聯想起法國詩人Baudelaire的名作《Le Cygne》,她就是詩中那隻被錯置在一片頹垣敗瓦的城市改建空間裡的高貴天鵝。

正如其他的大部作品,馬克都是從側面拍攝人物,因為那時候外國人是不可以和中國人交談。當然語言不通可以談也談不來,但硬性的管制使最基本的眼神接觸也變得不可能了。透過鏡頭觀察別人成為了馬克的專利和方法,同時他也注意到那一雙雙害羞而好奇的眼睛正不時偷看著自己,偷拍者成為被偷窺的對象。馬克的另一張著名特寫是毛澤東在晚宴中舉杯敬酒,「喝的是茅台。」馬克指著照片說,「我和毛澤東晚餐,不要告訴別人那是二百人的晚宴﹗」 這可能是極小數的毛澤東正面寫照,「拍完照片後,他們告訴我,不可以正面拍攝毛主席。為什麼?那要問毛澤東了。」

馬克是一個敏銳而富人文關懷的觀察者。1965年,馬克第二次到中國,時值文化大革命前夕,他的攝影作品記錄了個人的觀察和理解,也見證了一個大時代的來臨。在瀋陽某間小學裡,上百名小學生帶著紅領巾和臂章,手裡抬著木製步槍,模仿著解放軍步操遊行。「這場面叫我害怕。」年末,因事態的發展,馬克就離開了中國,而這些小學生不久之後也成為了紅衛兵,木槍變為了真槍。馬克在北京遇上了不同的學生遊行,在一次反對美國介入越戰的遊行中,胡志明成為了毛澤東的好同志,一個來自美院的學生當起領導,激動地高舉拳頭,喊著口號。十五年後,中國跟越南打起戰來。同樣拳頭高舉,情緒澎湃的,是1992年攝於上海某證券行外的群眾,那有力的拳頭緊握著的是每天發行三十萬的《股市日報》。報上標題︰「變富裕後,須講美德。」旁邊的另一個暴發戶接應說︰「沒錢時,我為生活而工作,現在我是一個人,一個自由的人。」股民都相信他們的股票只會升值,然而,不幸地股票不久就大幅波動跌價。在上海的另一角,1993年的外灘依然是展示上海眾生相的最佳舞台。這件作品中,前面是從家鄉到上海奔走謀生的流浪漢,後面是抱著小皇帝的祖母。而馬克告訴我,每天早上,同一個地點,是某某探戈組織的舞場﹗當代中國對馬克來說,是一個躁動的年代,以前的政治宣佈變成了今天的商業廣告,其密集度和大小尺寸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以前反對美國的消費主義及文化霸權,現在凡事以美國為標準。中國變得太快了嗎?「可以這樣說,但也可以說根子裡還是一樣的。」


紀實攝影?

馬克的記性超乎想像,一些瑣碎的微細事物、旁枝末節他也記得一清二楚。和他一起翻著畫冊,幾乎每一頁他都有一個故事要說。他看著影像,思緒飄到那遙遠的年代和國度,每重述一次,他彷彿重訪一次彼岸。

往往,人們喜歡把他和他的兩位亦師亦友的蒙導 Henri Cartier-Bresson及Robert Capa的作品歸類為紀實攝影 (photojournalism)。但說到底馬克從不認為自己是記者,也不隸屬任何新聞機構,他的作品是軟性而非時事性,它們不受時間限制,不為分析或判斷某事件,它們是攝影師探索、理解、呈現這個世界的過程和印記。有時候馬克也會跑在新聞事件的最前端,但他會因應個人的原則、性格、喜惡而選擇繼續前進或停下來。他會避開血腥的一幕,他不會把自己放到衝突的風眼,他也不愛見證暴力、扭曲的人性。他不喜歡為既定題目做攝影,所以他鮮會接受委約創作。

他是一個觀察者,一個自由的、富人文關懷的觀察者,他游盪在世界各個角落,經驗過各式各樣的歷史事件,但他不為說教、不為見證、沒有政治動機、更非呈現「真實」。他的總結還是他最愛的街頭陌生人、生活中平淡的鎖事、困苦中勇敢前進的男女老少,從他們身上,馬克看到人性最閃亮的光芒。他就如一個街頭收集員,透過掛在頸上的Leica 收集美麗和幸福。

「美麗比暴力更有吸引力」,馬克說。



馬克˙呂布 ── 中國的40年攝影之旅
展覽時間:4月26日 – 6月14日
展覽地點:巴黎˙北京畫廊 (北京市朝陽區大山子798藝術中心)